「阿丞,對今仔日開始,你著共阿杰當作親兄弟仝款。恁兩個一定愛互相鬥相共,跤手才會緊。」
「(阿丞,從今天開始,你就把阿杰當成是你的親兄弟一樣,你們倆一定要互相幫忙,手腳才會快。)」
介紹完新人,老闆免不了一頓耳提面命。
深棕色瞳仁瞇起審視的光,將笑容滿面的貓眼青年從頭看個遍,他嘴角斜撇,神色難掩輕蔑。
當親兄弟相處?
媽的,什麼鬼話…。
時間一到,不遠處的雞舍傳來陣陣啼鳴。
咕咕的嘹亮雞叫,堪比鐘響般準時。薛一丞揉了揉耳朵,煩躁感從喉嚨湧現,頓時更讓人作嘔。
早市賣菜自然不輕鬆。
五點擺攤,兩三點就得起床,批貨、進貨、整理,要能搬重物還要敢叫賣,一早忙活到下午才能收攤。
高中輟學後,他跑來菜販打工,一開始只想自個兒掙生活費,省得被老爸碎嘴,不知不覺做滿了兩個月。
老闆常誇他骨力(勤快),說他一人能抵兩個人用,除賣菜外,送貨到給周邊客戶的工作也都交付給他。
挺好的。
直到菜攤新加入一個人。
關於這個叫陸永杰的傢伙為啥要來市場打工,他完全不感興趣。但對於總嫌聊天對象不夠多的長輩來說,能多聊一點是一點,於是,他被迫邊幹活邊間接得知對方的資訊。
年紀比他大。高中畢業。正在努力攢錢。來早市是為了集中在白天工作,其他時間用來專心練舞和備考。
每個長輩聽完都會先「哇——」一聲,再開始進行「跳舞不能當飯吃,也要好好讀書」的老生常談。
他聽到耳朵都快長繭哩,實在很煩這種惟有讀書高的價值觀,然而那個姓陸的傢伙似乎不介意,每每都能笑瞇瞇地附和起來,說自己都明白,肯定會認真讀書,拚一把國立大學。
這方面他還是挺佩服。他知道他說話不討喜,沒法順著人家的意思來,只能盡量不得罪客人。
但他和那傢伙還是合不來。
原因無他,陸永杰實在有夠纏人。
無論何時都頂著燦爛的笑臉,有空檔就蹭過來說悄悄話,下了班則揪他一塊吃飯,或說要騎車送他回去。
那傢伙跟沒骨頭一樣,特別喜歡肢體接觸,勾肩搭背、摟摟抱抱,最近還開始會伸手偷襲他的髮頂。
嘶、他真是煩透了。
他不擅長應付這種臉皮厚自來熟的人,就算再怎麼拒絕,陸永杰依然越挫越勇,消停一陣子馬上又黏回來。
特別是,那傢伙好像把老闆的話當真,喜歡扯開比正午更刺眼的笑容,朝氣蓬勃地喊他『一丞底迪』。
弟弟、弟弟。他厭煩那樣的稱謂。
「一丞底迪!你種摩殼以躲在這裡偷抽菸!」
他被突如其來的喊聲嚇到。菸灰落在夾腳拖踢出的沙坑裡,他咳幾聲,使勁把堵塞的驚詫咳出喉嚨。
陸永杰想替他拍背,被他撥開手。
「你不也會抽?有啥資格說我?」他嗤笑。
陸永杰先是被戳中弱點的心虛,再是不甘示弱的反擊:「你還是小朋友餒,這樣對身體不好啦!」
小朋友?
對方不死心,笑著要奪過他手裡的菸時,一把無以名狀的火,自胸腔燒灼起來,火勢兇猛、吞噬思緒。
等他反應過來,他已經把菸踩在腳底,粗魯地、蠻橫地、不講理地,將陸永杰整個人推倒在地。
「馬的,你有完沒完啊?」
收攏五指,狠狠抓起對方的衣領,眸中怒意閃爍,「你當真以為比我大就是我哥了?一天到晚囉哩囉嗦。」
他腦中閃現一抹溫柔的笑顏。想著要是那個人還在,肯定會扶著他的肩膀,要他別這麼做,不可以傷害別人。
可他受夠了。受夠這個成天嘻皮笑臉的人,一無所知的向他親近,和他稱兄道弟,做出讓他忍不住懷念的舉動。
他鬆手,又狠狠地推了人的肩膀一把。
「喂、你要是想要弟弟,回去讓你媽生一個給你啊?來煩我幹嘛,我沒心情跟你玩那些扮家家酒。」
陸永杰沒有說話。
錯愕、茫然、不知所措,他很清楚那副神情代表的意義,也明白自己的行為根本是遷怒,沒必要如此。
……哇,搞砸了。
他緩緩站起身,從手心傳來刺麻感,他低頭一看,發現被石頭劃破傷口,血液順著掌紋四處流竄。
大概是剛剛被推搡時,他為了不要直接著地,反射性用手支撐身體的重量,結果反而受到擦傷。
各方面來說,都是弄巧成拙。
用手胡亂在衣襬抹了抹,緩緩朝攤販走去。
來菜市場上工的第一天,老闆介紹他跟一丞認識,那是個乍看之下目光兇惡、不好相處的孩子。
但共識後,他很快便理解老闆信賴少年的理由。
一丞在叫賣上總是卯足全力,儘管不擅長聊天說笑,仍把每個常客的需求記得一清二楚;沒有抱怨任何苦差事、體力活;送貨到附近店家時也相當勤快、認真,從不偷懶摸魚。
面對他提出的問題,就算一臉不耐煩,依然會簡單明瞭的和他解釋清楚,不會故意把難題丟給他。
在他眼中,是個過分懂事、堅強,想與之交好的小少年,而他也確實這麼做,只是似乎搞錯方法。
嘆一口氣,陸永杰用手揉揉頭髮。
還住在老家的他,明明也很厭煩,姊姊責怪他是小朋友、不懂事,不明白手足為他犧牲多少諸如此類。
不該強迫少年接受他靠近。
他想。因此,當他回到菜販,老闆向他招招手,說要給他和薛一丞發薪水時,他特意站得離少年很遠。
……那傢伙沒怎麼樣吧?
不對、我又沒做錯啥!看著陸永杰默默拉開的距離,他猛地搖搖頭,冷靜下來的思緒卻有些過意不去。
薛一丞把工資胡亂塞進短褲口袋,擺手告別,獨自走到自己的腳踏車旁,踏上返家的路程。
明天是不是道個歉比較好?
靠北,想那麼多,搞不好明天又跟口香糖一樣黏上來哩!就他一個在這裡扭扭捏捏,啊不是本末倒置…。
眼前出現一段上坡。
身體從坐墊抬起,雙腳使勁蹬踏。
一股力道忽然從旁邊襲來。
或許是石頭嗎?他不曉得。
狠狠命中側腦。握住把手的雙手頓時脫力。
他整個人從腳踏車飛出去。摔落地面翻滾。
「……嘩!這下發了!」
「這小鬼身上倒是不少錢嘛。」
「還是我們順便把他車拆了,賣賣零件?」
「行啊!開始會動腦子思考哩……」
……幹、痛死了。
緩緩睜開眼,視線模糊,鮮血從腦袋側邊直流,滴滴答答,把他垂落身側的手臂沾得黏黏糊糊,格外不痛快。
「喔,你小子醒啦?」
一群人嘻笑著,走近並包圍他。
「算你運氣好,遇上我們,不然你一個牙沒長齊的小孩,帶這麼多錢在身上瞎逛,多危險啊!哈哈哈——」
為首的人笑著說完,其他人紛紛笑了起來。
「……嘖、」
他失算了。以為這一帶最近平靜許多,原來仍有光天化日行搶的劣事,薛一丞深吸一口氣,腦袋愈發昏沉。
「你說啥?沒聽清啊,大聲點。」
那人用點過他薪資的手,往他臉上拍打。
馬的、馬的、馬的,真夠不爽……
下三白眼睜著兇惡。
真正的惡人眼裡,他本就不足為懼。
見他動彈不得,為首的男人又大笑起來。
接著,在他眼前消失。
薛一丞愣神地眨了眨眼。
在眾人不可思議的驚呼中,他轉頭:熟悉的身影,正將抬於半空中的腿放下,顯然剛剛踢了惡人一腳。
陸永杰笑意盡失,表情是他未曾見過的冰冷,怒氣隱而不發,他這才想到,他幾乎沒見過對方不笑的樣子。
總是開朗溫暖、總是鬼靈精怪,人見人誇。此時,就連落日的夕色也無法暖和半分,目光中殺氣騰騰。
敵眾我寡的局面,絲毫不成威脅。
有人反應過來,試圖發動攻擊。
那抹靈活的身影先發制人,俯身衝刺,抬手擊打對方的下顎,再以另一手緊握成拳,朝無防備的腹部送出直拳。
面對比自己高大的對手,陸永杰借力施力,躲過每個凌厲的攻擊,再擒勾住人的臂膀往旁邊扔出去。
出拳的速度都既快且狠,毫不留情地向人的要害直擊,雙腿和腰身也極其柔軟,予以意想不到的踢擊。
他第一次看到陸永杰打架。
也是第一次見到,有人打起架來像在跳舞,迅速穿梭於人群間,頭頂、手肘、膝蓋、腳跟,活用身體各處堅硬攻擊,踩出的每個腳步、揮出的每次擊打,都彷彿精心設計的踩點。
那個纖瘦的人影,從哪裡爆發出那麼多力量?
最開始被踢暈的老大,回神甦醒後,見事態不對,匍匐爬行於地,打算逃離現場,姿勢相當難堪。
陸永杰沒給機會,一腳踏在對方後腦,施力踩壓,把人的臉摁在路面上摩擦。將垂落額前的礙事髮絲,用虎口向後撥,他瞇起貓眸,嗓音淡然,不容違背的冷硬,「還來。」
「什、什麼……」
「你們做這種事,不就是為了搶錢?」俯下身,青年壓低聲線,「還來。如果你還要這張臉。」
老大顫抖地獻出工資袋。
剛接過,陸永杰便往人後頸劈了一記手刀。
逐漸陌生的身影,立刻向他奔來。
蹲在他面前,已是平時那張熟悉的面貌,語氣充滿焦急和擔憂,感覺難受到下一秒就能哭出來:「一丞!你還好吧?站得起來嗎?我馬上載你去醫院,來你手給我,我扶你!」
這反差,真夠嗆的。
薛一丞沒忍住,不合時宜的笑出來,看著眼前被夕日重新曬回暖色調的人,「行啊—,對你另眼相看了。」
「我們之後再說,你先……」
腦袋被砸出的坑越來越痛了。
他別過頭,不想去看陸永杰的表情,彆扭而壓抑,「是因為這樣,你們才總把我當小孩嗎?」
有一年暑假,他和鄰居家的小孩子去森林抓獨角仙,他越走越遠、越走越遠,最終和大伙走散迷了路。
太陽跌出視野,徒留漆黑與寒冷,他並不害怕,就是有點心急,順著河流和款款飛舞的螢火蟲試圖找路。
不出多久,他便遇上村裡出來找他的大人們,順利回家,還想著要跟哥哥姐姐炫耀超大隻的獨角仙。
不想,老爸發了很大的脾氣。
大概是因為他貪玩,害老爸勞師動眾請來一票人找他,連自家小孩都管不住,愈想面子愈覺得丟人。
回到家的他還來不及說話,老爸便把他按在算盤上罰跪,從牆邊取來一條皮帶,盛怒地往他背上抽打。
他媽媽哭的呼天搶地,他姊姊嚇得不發一語。
唯有哥,立刻衝上前來,將他緊緊抱在懷裡,替他擋下所有懲罰。見狀,老爸的怒火不減反增,喊著混帳東西、喊著不孝、喊著滾開,往他們倆揮下的皮帶一下比一下狠。
風撞上窗框,替他嗚嗚地哭了起來。
他差點忘了怎麼呼吸,恍如還置身於黑暗。
他不懂『家』怎麼比森林還可怕。不懂為什麼連不熟識的大人都會牽起他的手,和他說回來就好,老爸卻像恨不得他死在夜色裡,將他從獨角仙的夢境打回活生生的現實。
哥哥咬著牙、耐著疼,撫摸他的頭髮,柔聲和他說,「沒事的,成洋,不要怕,哥哥保護你。」
「你還小,這不是你的錯……」
他痛恨自己的年幼、痛恨自己的軟弱。
他痛狠自己的無能為力,痛恨隨年紀漸長後,他依然搞不懂不再後悔的方式,只能勉為其難和遺憾共存。
有個人守護他無數次。
他竟握不住那人的手。
「……抱歉。」
他明白歉語在此刻的蒼白,更明白少年在等待的不是這句回答,但他抿了抿唇,吐露唯一想到的回答。
伸手,他讓薛一丞的手臂勾上自己的肩頸,扶起跌坐牆邊的人後,小心翼翼地往他停機車的巷口走去。
「我不會再喊你弟弟了。」
「也不會再做那些你討厭的事。」
「你不是小孩子,我很佩服你對工作認真的態度,我有很多要跟你學習的地方,才想跟你變得親近一點。」
「你很了不起,一丞,要是那些垃圾沒耍小手段偷襲你,他們根本不是你的對手,他們壞透了。」
錯的人是他。
他忽略了無數次,對方眼底真誠的摯切。
薛一丞緩緩閉上眼,又再次睜開,橘紅色光照映入眼底,不曉得原因為何,突然刺眼,害得眼睛酸澀。
「……錯的是我,一直是我。」
「你按你喜歡的方式就好了。」
「那才是你,那樣很好。」
「抱歉——」他瞬間想不出要怎麼稱呼人,一抬頭,最清晰的便是那頭鮮豔的髮色,和對方一樣明亮。
於是,乾澀地、微啞地。
他說:「謝啦,海藻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