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看這本時超有意思的，是可以感受到我在台灣感受到的作品位階高低（私心稱為：文學鄙視鍊），西方世界也有。像是當茱妮提到自己的親人跟文學最近的距離，大概就是搭飛機時去機場買了約翰葛里遜、茱蒂.皮考特，我都快笑死了😂

前者不熟，但後者台灣有翻譯過《姊姊的守護者》、《事發的十九分鐘》，算是蠻受歡迎到，因為太受歡迎反而「夠格的」文學讀者看不起的類型！

還有主角第一次看到簽書會那麼多人，嚇到想說我是跟莎莉魯尼（《正常人》、《聊天紀錄》作者）排在同一天吧？ 這麼多人不可能是衝著我來吧！

而在小說內登場的一名暢銷作家，筆下的角色是名金髮性感女服務生，打擊超自然犯罪，還有在骯髒酒吧跟吸血鬼談戀愛，等等，這不就是「南方吸血鬼／夜訪良辰鎮」系列嗎？
總之，我還蠻喜歡一些致敬跟現實混用的，而且看到作者渴望暢銷，但有段時間又怕賣太好，被一些文學獎評審認為不登大雅之堂而沒什麼得獎機會，也好現實！

《黃色臉孔》節奏也很快速，雖然賣弄一堆行話但還是很容易進入。加上我是高中時代就開始看「灰鷹巢城」（版權代理人譚光磊經營的書訊部落格，後來因部落格平台收掉而消失了），大概也約略對於歐美出版界搶版權、預付訂金，書還沒出版前就有大量版權交易去炒作書的價值等等，稍稍有點認識，所以更會意識到那是跟台灣、日本完全不同的文學商業市場。

就像朱宥勳在這篇評論提到，台灣文學產業的量體太小了，利益不夠，所發展出的路線也不一樣：

而在台灣⋯⋯嗯。當規模與性質都大不相同時，行事邏輯自然就不同了——試想，如果你今天偷走一個死人的手稿，最好的結果也不過就是讓你賣出一萬本書（這在台灣的文學書裡已經封頂了，但在故事裡大概只是首週銷量吧），甚至可能只有三、千本的銷量，那你還願意扛這一切的風險嗎？你還會像是茱恩嫉妒雅典娜那樣，充滿了怨毒的力量嗎？

這也是為什麼，我看到有些讀者讀完《黃色臉孔》，就開始想像台灣的出版界是否也這麼可怕，我會覺得有點可愛。幸也不幸，當我們牽涉到的利益並沒有那麼龐大的時候，就算會有鬥爭和妒忌，氣氛也是遠比書裡「溫馨」的。畢竟，如果所有人一開始就知道寫作賺不了錢，還願意留下來的，也往往都是比較「純粹」的人了。身份政治與跨區辦案：匡靈秀《黃色臉孔》 | 朱宥勳｜小說・評論・台灣文學

就連後來我看到小說內爆發的文學圈爭議，也覺得，啊，力度不同啊！在《黃色臉孔》提到，歐美作家主要是靠推特塑造形象，而一個「正確的作家，是有該關心或追蹤的時事動態」：

小說裡面，出現了茱恩被編輯助理建議找一名文化敏感讀者去審視作品，避免爭議：

給大家：
我想要再次強調，我覺得我們該為這部作品找個文化敏感度讀者，這真的非常重要，在目前的氛圍跟風氣下，讀者注定會懷疑一個使用非自身族群題材的寫作者，而且也有很充分的理由。我瞭解這會延宕出版時程，但找個文化敏感度讀者，可以防止茱恩遭控文化挪用，或是更糟的，文化吸血，這會顯示茱恩是真心誠意想要代表華人離散社群。

老天啊，文化挪用？還文化吸血咧，她到底是哪根筋不對啦？

而當她陷入身分政治輿論，來自推特的討論、評論家的猛攻，跟專做解讀影片的youtuber頻道，那個砲火的激烈程度，是遠遠超出我的想像。可能我也習慣了台灣的文學圈爭議事件很少突破同溫層，少數有的就是林奕含自殺事件吧（但那已經變成社會事件性質），像是西方那樣，針對文化挪用、歧視用詞，吵得不太多。之前看過最接近的，大概就是潘柏霖在林榮三文學獎，描繪跨性別經歷，卻因為「散文」跟文學獎的「匿名」性質，有過踰越倫理的爭議。

而我之前有追蹤到的文學爭議事件，又因主戰場多在臉書，多數作家都很愛用臉書發長文互鬥，而我追蹤的網友都是偏好細緻辯論的人，不太會有那種獨斷認定這人如何如何而取消甚至謾罵🤬　當然，也可能是我追蹤的網友都太有素質了，導致我看到的都是比較精細而若論文式的爭辯，較少情緒性用詞？《黃色臉孔》內的網民謾罵，比較像是偷偷說？

只不過推特就是真實人生，甚至比真實人生還更真實，因為這裡是出版業的社會經濟存在的場域，因為這個產業並沒有其他替代方案，下了線，作家們就全都只是臉孔模糊的虛構生物，在彼此隔絕的情況下猛力敲出文字，你不能從任何人的肩後偷窺，你也分不出是不是每個人真的都跟他們假裝的一樣那麼有品高尚。但是在線上，你可以隨時加入所有最夯的八卦，即便你根本就不夠重要，在事情真正發生的地方連個座位也沒有，在線上，你可以叫史蒂芬．金死一邊去啦，在線上，你可以發現時下最夯的文學明星，其實問題重重，而他所有的作品都應該被永遠取消才對。出版業中的名聲一直以來的建立及摧毀，都是在線上。

借我書的人不停警告我主角是個惹人厭的敘事者，透過他這種mediocre wannabe的眼睛看世界很不舒服，結果我才翻開前幾頁沒多久，就在上週先看了一樣是主角兼敘事者惹人厭的長日將盡 XD

總之個人是覺得這本書滿有趣的，但可能是主角到後來實在太過鑽牛角尖，也可能《黃色臉孔》太著重於諷刺文學產業的畸形跟盲目追求政治正確，到後來，我其實不能算是很喜歡這部作品。我會感覺到，主角太渴望功成名就，我看不到她的文學追求，不知道她的文學觀，覺得她既鄙視不熟文學圈的親友，又在受傷時慶幸他們不清楚狀況，自己有個歸處，那心態又自私又討厭。

而某方面，我也稍微可以明白那個「你不懂就不要說話」，像我高中時曾嚮往寫作，我媽拿吳淡如來鼓勵我，我瞬間白眼，吳淡如耶！媽妳有搞懂狀況嗎？長大後忽然覺得難堪，我媽也只是好心，但那時候的我，其實已經隱約意識到某種文學鄙視鍊，知曉文學圈的位階高低，知道商業跟文學高度之間存在反比，以吳淡如這樣商業化、勵志的作者，某種程度來說是不夠純粹的。（但還是我媽說的是張曼娟啊？）

所以我看著她的沉溺，也覺得，啊，好真實啊！那個真實不是我認同的真實，但也是確實出現在，極度渴盼在某個領域內受到承認的人，眼界被綁住了，自認高人一等，完全不曉得自己把路越走越窄，走火入魔的真實！

媽盯著我看了很久很久，接著把她的手放在我的手臂上。
「寫作並不是全世界，茱妮，還有很多不同的職涯，不會讓妳像這樣總是不斷心碎的，我想告訴妳的，就只是這樣。」

可是寫作就是全世界。我該怎麼向她解釋這點？擱筆並不是個選項，我必須要創作，這是種實質的衝動，是種渴望，就像呼吸，就像進食，狀況順利的時候，甚至比性愛還更棒，而碰壁時，我也無法好好享受其他事物。
爸有空的時候會彈吉他，他完全懂。音樂家需要有聽眾，作家需要有讀者，我想觸動其他人的心，想要我的書出現在世界各地的書店中，我沒辦法忍受跟媽和洛莉一樣，過著她們渺小又畫地自限的人生，沒有偉大的計畫或前景可以驅策她們前往人生的下一個新篇章。我想要全世界屏息等待我接下來要說的事，我想要我的文字流傳千秋萬世，我想要成為永恆又不朽的存在，等我死掉的時候，我想要在身後留下堆積成山的書頁，全都尖叫著，茱妮帕．宋曾到此一遊，她曾對我們傾訴她的心聲。

「噢，不是的，茱妮。我知道搞藝術是怎麼一回事，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成功的。」她揉揉我的頭頂，就跟我小時候一樣，只不過現在感覺一點安慰效果也沒有，一個像這樣的動作，發生在成年女性之間，只是在把我當小孩應付而已，「而我只是不想看見妳因此受傷。」

我覺得這個段落是全書寫得最好的一段，如果讀者陷入茱妮的執著，會覺得不耐煩、痛苦、厭惡，但媽媽即使不懂文學圈的內部風暴，不懂市場競爭規則，她仍用她最素樸的方式去理解：讓我女兒那麼痛苦的這一行，真的有必要投入嗎？

我想到以前某位作家學妹很愛提她老師說的話，大意就是：文學既不高貴也不偉大，沒有必要為它獻身到犧牲人生。這是真的，青澀時期總覺得飛蛾撲火的投入才是一種信仰，長大後才會發現，過好生活比較重要。

政治正確就大賣！白人作家假冒華裔出書是暢銷密碼？──挑戰身分政治的小說《黃色臉孔》「可是寫作（翻譯）就是全世界。」 ──《黃色臉孔》譯後記盧郁佳／擋在你面前的人，只有你自己──讀《黃色臉孔》@lucywritewrite - #讀嘛讀嘛 嗚哇哇，《巴別塔學院》後半部的情節像飛得一樣，前面沈穩的...

gnezdniwde: 　可是我還更稍微同情一點《長日將盡》的主角欸，可能是我覺得到老邁才意識到自己原有一心擁戴的價值觀可能是錯誤的，實在太心碎太難以承受了。反而《黃色臉孔》的主角還不夠老，她所付出的代價也沒有到無法抽身逃跑了，所以對她比較嚴厲。

教化之可能，責任之所在

gnezdniwde: 　畢竟《長日將盡》主角可沒有偷人手稿！

對，他是個好人，也花盡了一生在為他人想，恰好就是悲劇本身嗚嗚
借我黃色臉孔的人自己在人文學界打滾，對那個書中的推特文壇，根本跟（尤其是美國）學者的推特世界一樣，令他反胃，可能是他一邊看就必須一邊跟我轉播洩壓的原因

gnezdniwde: 　我覺得《長日將盡》最難過的是，主角所推崇的價值觀其實是符合雇主跟社會期望，外界是一再鼓勵他成為一個忠心耿耿，對主人作為不會有所懷疑的忠僕的，是即使他少數時刻要面對個人情感與工作職責衝突時，他會遲疑，但最終的決定不會被譴責，甚至有可能被稱讚。所以他才會一直覺得這種「忠心」沒問題，無法自我覺察，是直到社會大局改變，雇主的社會風評大轉，他才會陷入困頓與懷疑，那個被動感是足夠讓人覺得生氣又無可奈何的。但《黃色臉孔》的差異是，主角在過程中有很多選擇機會，也像她的母親所言，她有很多機會去做，不必執著於文學界，但她放不掉，這兩者很有差異。

在意外的地方看到自己的心得被提及，有所感觸但（因為對被提及的某起事件還沒定論），姑且在自家murmur:

文學鄙視鏈，指的是更看得起某類作品而輕視另一類作品，說穿了，就是把創作分等第，跟SNS的政治正確是兩回事。

（以下有雷）

而關於政治正確（無論是作家本人在SNS上的政治正確，或作品內的政治正確），其可怕的一點，在於那「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就像《黃色臉孔》的雅典娜·劉，本來因為死者為大，作為被盜走遺作的被害人享有絕對的道德高位，但後來又有人開始挑起她作品的骨頭，說裡面一些考據問題、創作的盜竊問題、濫用亞洲人身分（華裔但寫韓國人故事），又被圍剿一頓。

老實說作者安排這段落，覺得也蠻有意思的。確實雅典娜也不是什麼大好人，但又因為這些問題而「取消」她，真的好嗎？

《黃色臉孔》裡面有一種很有意思，但並不有趣的閱讀現象，是小說中，有些讀者明明可以讀到很深刻、資料做得很專業，做了很多功課，但那些功課，都是為了批鬥這個作家（主角或其他他們認為有問題的作者）。

就，我覺得文學應該是可以容納更多精細複雜的辯證，但在此情節內，對作品的精讀細究，是淪為指責攻擊的武器，淪為「她也沒那麼正確」的攻擊，這種走向趨勢，是我不樂見的。

但我有時看著網路上在吵一些創作者的言論、立場、處理爭議的問題，又覺得，啊《黃色臉孔》會不會還是為了閱讀的爽感或戲劇性，而降低了辯證的複雜度呢？

像是有些網民（這時用網友感覺怪怪的）的細讀，都是用來攻擊批判作家，不太對吧？也有些人是真的努力去深究，也有人試圖持平去討論這件事，例如試圖切分文學成就跟人品（就像茱恩儘管知道雅典娜的一些創作採集方式不當，但自始至終沒有承認她寫不好，但多少也因為她寫得好而更痛苦），或者拿單一情節的失當去否定整部作品的成就，這樣會不會比例失衡？——我覺得《黃色臉孔》並沒有指出，同樣是檢討批判，但很多人的出發點跟攻擊力道、著重點，是不一致的。

但也可能《黃色臉孔》要述說的，也是當大眾攻擊的力道過分洶湧，即使有少數人試圖努力要仔細地一碼歸一碼，最終也是融入惡意批判的風暴之中，成為助勢。特別是你（主角）是當事人時，更沒辦法平心靜氣去區分差異。

而且我也對於，最後那些讀者的細讀、挖掘，變成一種對錯之分，變成一場對錯競賽，感到糾結。

尤其小說內寫到，當作為受害者的雅典娜自己也被爆出作品爭議後，大眾對茱恩的撻伐就明顯變得更尷尬、不知所措。小說的意涵也變成，其實這些人真的有那麼在乎作家寫了什麼嗎？還是只是想站在對錯比賽中去罵人而已？

就，我有點不太確定自己對於匡靈秀《黃色臉孔》描繪的網路批判現象，到底是認同還是否定。

我會否定，是認為匡靈秀所描述的網民爭論還是太攻擊性、太暴力，跟我所熟悉的作家爭論不同。我所知道的作家爭論，既有很認真的文學讀者在努力討論，但也有人在情感上接受不了乾脆都不看，或直接抵制、取消作者，這種攻擊力道不一、想法也混雜的狀況不一樣，匡靈秀提到的網路爭議，是更暴力而具摧毀性的。

但另一方面，我也認同，當討論擴散的越大，尤其擴散到異溫層（就是本來對作家、文學就比較沒認知的人們），那個討論的精細度就會大幅下降，變成純粹的對錯之分，甚至因討論力道太大，所看到的只有龐大洶湧的攻擊批判。尤其當《黃色臉孔》的主角就是受爭議當事人時，對她來說，就只有如同洪水般淹上來的惡意，只看到「挺她」跟「罵她」，又很正常。

所以好像又不能說匡靈秀沒有寫複雜，而且考慮到我對如今的歐美地區的網路文化認知有限，也許她所描述的，正是她所見到的政治正確競賽？

不過我覺得，《黃色臉孔》後來最難過的一點，是茱恩原本可以逃出來的，就像母親所言，她可以去找別的工作，別的可以不讓她那麼受傷的工作。

但她不要！她愛寫作，即使這份愛最終要她繼續跟網民纏鬥，要她繼續成為因為惡評爭議而黑紅的作家，她也要繼續幹下去！甚至，我都有點搞不清楚她是對文學有愛，還是只是想要暢銷、想要走紅？

所以我看結尾，會感受到某種深沈的後座力，痛心於，那絕對不是她原來渴望的作家形象，但她已經無法回頭了。她所陷入的網路風暴，已經漸漸將她扭曲成另一個人了。真的好難過💔

我在看的時候一直希望主角有一個勝利結局，全身而退或是至少不要「變得那麼慘」。結局有「再開一局」感，但讀者會知道回不去了，就那樣了，一敗塗地。這本書令人賞識的地方在很生動的把文學社會裡的階級，每個人在裡面的食物鏈寫得誠實生動。
感謝小步有這個評論。

@siying1611 - 買了匡靈秀的《黃色臉孔》但未開始看，不過看了好幾篇評論，大致上知道是個怎樣的...